已是七十三岁高龄,且这个老爷子在年轻时候是做过乡镇党委书记的,那在我们屯是顶大的官,也是德高望重的人!
过年时候,村里人都去老人家拜望,大秧歌来了,谁家都可以不去,但必须得给这老爷子拜年。
我记得老爷子去世的当天下午,我们屯的我一个表姨夫爷,也就是我奶奶表妹的丈夫,带着老爷子的小孙女挨家挨户磕头,据说是为了给老人免罪。
这样的方式事处理后事,我是第一次见。
在我的家乡,这样的老人家用过的什么东西都是吉利的。
孝布可以给小孩子缠腿,据说好养活,于是屯子里不管是否沾亲带故,都愿意主动去参加葬礼,我妈也去送了些纸钱,并帮着人家哭了几声。
我们这里有习俗,女人如果参加丧事,就必须哭几声,如果男人去参加丧事就不强求要哭。
我妈还托付前院在那里帮忙的张大爷给我带回一个上庙的馒头。因为在十岁之前,不知道是什么原因,我晚上睡觉总爱磨牙,妈不知听谁说的一个偏方,死人上庙用过的馒头能治此顽疾。
这里得解释一句,因为我发现有的地方人死后已经不上庙了。
小庙,就是人死了以后,亲属到屯子头的一个地方去为其办理去阴间报道、过关、走路、落户等手续的地方,一般在村子西南方向上的一块荒地上,或者一株古树下,或者相当于一个狗窝样子的小房子里。
上庙馒头也就是这个时候用来摆放的祭祀用品,至于馒头是给死者吃的,还是给阎王、小鬼吃的,我也不得而知。
在我去取馒头的时候,张大爷还递给我一块桃酥饼干,是老龚家用来招待前来帮忙的各位屯亲的。
我当时不知道好歹,还假装嫌弃的说:“谁希的吃这死人的东西”!实际上已经对人家的饼干垂涎欲滴了,那时候这个饼干是轻易看不到的。
在他家房后玩闹同时等着看出殡的孩子有十几个,张大爷只给我拿出来一块桃酥饼干,可见这是张大爷对我的特殊怜爱,可惜我没敢接那块饼干,现在都觉得后悔。
也就是这时候,屯东头来了一辆绿色的吉普车,老爷子的遗体被这个带着后斗的吉普车拉走了,后斗上还带着盖子,像个铁皮箱子,这我是头一次见过这样的车,相当于现在的灵车。
据说因老爷子是官家的人,死了得上报公社,公社再上报县里,所以就有人派了车来拉走火化了,这也是我们屯子第一个被火化的死人。
还有一个是在西沟子淹死的白晓燕,也是火化的,是用几捆谷草,放点柴油,把孩子的尸体放在父母的坟堆旁边就那么烧了。
记得当时我只有五六岁,那年发大水,我家的大人们都在西洼地抢收小麦,我在窗台上坐着看家。
下午两三点钟,刘玉的妈,我叫刘大娘的,从我家房前走过,跟我说:“三闺儿,小燕死了,小燕淹死了”!乍一听见这句话,我以为是在天空飞翔的燕子淹死了,刚刚心里化魂小燕死了有啥大惊小怪的,刘大娘就接着说了:“老白家小燕跟他她婶子去西沟子那边她三姑家串门,回来时候走西沟子淹死了,多可惜,哎,爹妈没了,这回跟爹妈团员去了······”!
刘大娘无比惋惜,无比痛心地叨咕着回了家。
晚上我家的大人和收麦子的亲人都回来了,十分难过的讨论这件事,同时也严厉的谴责这件事的始作俑者,孩子的老婶,说她:“辽宁杆子,没好心眼子,丧良心玩意,当时在跟前割麦子的人都说不行,这块不能过来,水比头晌涨了那高,她婶子就是不听,她自己咋不下水试试深浅?让人家孩子下水......”。
”那孩子那么大了,你就不能将就几年出门子了,再说这孩子哪吃闲饭,啥活不干?平时大晌午头子都不让孩子睡个晌午觉,不是给她喂鹅子,就是上山扯猪食菜,竟让那孩子撸人家豆叶,真没安好下水,她家自己的五个孩子都让上学,人家这孩子,她一天学生门没让进......”
屋里的大人们七嘴巴呀的骂小燕的婶子,我暗暗的为她难过,想起她活着时候的情形。
她的妈在她不大就死了,我从来没见过。她就和她的爹、哥哥、奶奶相依为命,住在我家斜对角前院,周二丽家的西院两间小土房里。
生活虽然贫苦,但是小燕也是快乐的,她整年穿着一条蓝色的裤子,红色的中山装上衣,大大的眼睛,黑黑瘦瘦的样子,梳着两个羊角小辫。
在一个秋天的傍晚,她久病的爹用一个大红棺材装着,用牛车拉到西北山埋了。
那一天,牛车从我家房东的路走过,我看的真真的,心里莫名的凄凉。
回屋我蹲在灶下给妈烧火,锅里炖的是萝卜条子,上面熥着小米干饭,灶坑里烧的是烟杆子,烟杆子的这一头像无数根小烟囱从灶坑的门外燎出烟来。
我记得那天的饭没有任何香气,充满了悲凉的气味。直到现在,一看见炖萝卜条子这个菜,我就想起那年个牛车上的红棺材,想起那个凄凉的黄昏。
小燕的爹死后,她和奶奶归在叔叔婶子家过活,哥哥被寄养在海北的姨家。
据说过河时孩子主张绕路走南大桥,也就是多走三里地的地头子,她婶子非得要走近道,过沟子,还让孩子先下水,她在岸上拿个麻杆,让孩子牵着。
孩子没办法,拗不过婶子,进了西沟子,一个漩涡就没影了,婶子在岸上开始叫人,当时在西洼地收麦子的人都往出事地点跑,我当时的三姨夫会水,还跟着下水捞了好几天。
在尸体捞上来时候,已经不成样子了,这样横死的人,屯里没有女人敢上前,都远远地看着,她的婶子更是一个影子也不敢露,只有孩子的几个姑姑从东西屯赶来了,边给孩子缝补着身上的旧衣服,边落着泪,叨咕着:“侄女,活着时候没好吃没好穿,这回姑姑给你带点钱,跟你爹娘好好享福去吧......”
因为是横死的,既不能回屯里停灵,也不能像正常人那样操办后事。尸体被她的表哥直接给背到西沟子上边的西北山爹妈坟地旁。
小燕火化的那天,是个阴郁的上午,天空好像也在为她哀嚎,雷声翻滚,乌云密布,可怜的几张纸钱化作黑色的蝴蝶般在阴风下盘旋,久久不肯散去。
一个13左右的花季女孩就这样,被几捆谷草夹着,没有仪式、没有棺椁、没有逝者应有的一切,随着火光和浓烟消失的无影无踪!
在当年的入冬时节,她的大姑病了,请了大神来,据说小燕扶着大神下来了,说她自己是冤死的,小庙不收大庙不留。
孩子的大姑赶忙给孩子应承,又扎替身又扎庙,又打表,安排的应有尽有,好像再穷的人,在阴间的日子很容易就成为富裕人家。
当时屯里的人都叨咕,“这孩子有灵,咋不去作你的老婶?让她得过?......
正常人家的老人死了,根据死者的年龄、经济条件、是否有儿孙等等来决定用的棺木的档次,大体是用一口或薄或厚、或红茬或白茬的棺材装了,拉到西北山埋了。
当然也有个别的人家,实在没有买棺材的钱,就用自己家的一口大柜,把老人装进了里面。
我家前院有个老张头,他是那个家里孩子们的大姨夫,同时也是孩子妈的老伴,我也不知道这样的家庭是什么情况下组建的,只知道他们生活很困难,当年孩子的大姨夫去世时,就是用自己家炕梢上的大柜装走的。
老人的个子很高,我还记得他的长相,清清瘦瘦的样子。
据说柜子不够大,老人的腿被硬生生的塞进去,有的人说腿都弄折了,当然这是被参与下葬的人传出来的,我只是远远的看着。
我当时七八岁,这样的事情不敢靠前儿,所以也不知道事情真实的情况。
还得接着说那个上庙的馒头。
张大爷不负嘱托,帮我带回了老龚家的上庙馒头,已是被纸灰熏得糊了巴肯的两个馒头。
我那时很听话的,怀着十分复杂的心,被妈妈塞进了门后,这是有说道的,不能光明正大的坐在饭桌子上吃,必须得在门后吃。
我很虔诚的吃完了那个“被鬼吃过的”干吧馒头,期望会出现传说的治疗效果,可是馒头并未发挥想象中的魔力,也没有如约的治好我的磨牙的毛病。
我晚上睡觉依旧磨我的牙,后来听医生说可能是肚子里有虫子所至,我也忘记了是否吃了打虫子的药,不知道什么时候这个病自己消失了。
我想肯定不是上庙馒头的功劳吧。
我还经历一件用死人治病事:我的头上先天的胎带了一块痣,小时候大家都叫它胎记。
当时我妈听说用死去的人手摸一下这块痣,就能把它带走,我想那也是个好主意,岂不是即解决了问题,又省了去医院的钱(其实家里不可能带我去医院的,那时候孩子没那么重要)。
那时候我什么也不懂,就是比较听话,况且还有现成的实例来证明这件事的可行性。
据说屯子东头老艾家四姑娘生下来时,她的乳房的位置也带了一块红色的胎记,就是在她死去的太姥姥给摸了一下,已经带走了。
应该是吃完馒头的第二年或者第三年,我记不清了。正赶上我家前院的张大爷家----也就是先前帮我拿回馒头的那个大爷,他的老岳母突然死了,岁数也不小了。主要是她死的头天晚上,最后接触的外人就是我,我在张大爷家陪她唠嗑了。
那会的孩子没有现在的作业任务,每天就是疯跑,谁家都随便去串门,我是他家的常客,天天去找他家小姑娘张霞玩。
我明明头天和老人唠了一晚上,老人没有任何异样,第二天早晨起来一看,他家门上却挂出了一串黄纸扎的东西,叫不出名子,意思是这家老人了。
我家的地势最高,位于屯中其他人家的房顶那样的海拔,所以谁家有事,都可以第一时间尽收眼底。
发现情况后我慌忙进屋报告给我妈,我妈表示惊诧的同时也是去送了纸钱。
妈妈回来想起了我头上的胎记,就设法说服我,让我和她一道去,让老太太给摸一下。
这回我可犹豫了,以前天天去,今天却害怕了,毕竟那是接触死人啊,那时死人对于我是多么可怕事儿啊!
妈妈劝我说:“你别怕,老太太活着时候稀罕你(我也不知道为什么,屯子里的老太太都稀罕我),你天天去她家玩,她不会吓唬你的,听话啊!”
就在老太太即将入殓的时候,我被妈妈牵着,走一步退两步的来到了前院。
以前每天我都来几次的邻居家,现在变得既神秘又恐怖。
在大门口,我妈用围脖把我的眼睛蒙上,由好几个婶子大娘扶着我,往院子里走,路过一帮叔叔大爷,他们正在叮叮咣咣的打着棺材,记得当时的木匠周老叔劝我:“三姑娘,拜害怕啊!人最熊,还不敢个小鸡呢,小鸡临死还扑棱几下膀子呢......”!
我就是这样被牵着,走进了老太太停放的外屋地,老太太躺在柴火堆上,大伙让我猫下腰,因为老太太一死,坐不起来了,我不猫腰她够不到我的头啊。
我听话的蹲下身子,一帮人把着我的头,把胎记露出来,不知是谁把着老太太的手,放在我的胎记上摸了片刻,那时候的感觉就是凉洼洼的,没有别的什么感觉了。
其实那么多的人把着我的头,我也不知道哪个是死人的手,哪个又是活人的手。
就这样摸完了,我迅速的逃离了她的家,跑回家等结果去了。
在十二点之前,棺材终于做好了,生前对老太太非打即骂的儿媳妇,从永耕村,也就是我们后屯,哭着赶来了,从一进屯子就开始扯大嗓门哭,好像很舍不得老太太死的样子,仿佛哭的很有真情实感。
人到齐了,老人家的棺材用绳子绑上,架上木头杆子,就被八个精壮的汉子抬上了四轮车,要拉着去往后屯她家的墓地,而不是我们屯的墓地西北山。
伴随着一声丧盆的碎响,灵车启动,哭道的人群好像一起约定了一样,陡然间都提高了八度,有谱有调,但以我小孩子的眼光看,只有老太太的两个姑娘是真哭,其他人为什么哭,就不得而知了。
我目送着老人的灵车和哭道的人群,心里充满着期望,期望老太太真的把我的胎记带走。
可这并没有实现,直到现在这块东西仍然顽固的长在我的头顶。
近期我找医生看过,说叫皮脂腺痣,可以手术或者激光治疗,我就这样白白的被死了的老太太摸了一顿。
在2009年的农历四月二十六的夜晚,我的奶奶离开了我们,我们虽然早已知道老人家病危,并且准备着后事,但这一刻的到来,还是那样让我无法接受。
在停放了三天之后,一切仪式履行完毕,比如压口钱、绊脚丝、打狗鞭子、打狗干粮、送盘缠、指明路……等等这些仪式和物件都已 准备停当,那时候的所有人都在阴阳先生的指挥下,虔诚的履行自己的职能!生怕哪里不对,或者做的不好!
准备入土之前的开光仪式是最后一道程序,那时,我好想摸摸奶奶的脸,可是我的泪水已经模糊了双眼,几乎不能自已。
大姑看我的样子说:“三姑娘,你别往跟前儿去了,看眼泪掉到奶奶的身上不好”。
我哭着说:“我想摸摸奶奶的脸!”姐姐也哭着说:“我也想摸摸奶奶的脸和手!”大姑劝我们说:“听话,咱就别摸了,谁摸把谁带去,让阴阳先生把佛珠给你奶戴上吧,他不怕。(奶奶生前信佛)”。
就这样,我错过了最后一次和奶奶肌肤相亲的机会,而这机会永远不会再有。
也不知道摸了奶奶手的阴阳先生是否被奶奶带走,他大概是不怕的,因为他是“阴阳先生”啊!
现在想想,我怎么还受封建的东西指引着呢。
看来我也并不比吃人血馒头治病的华小栓进步多少,哎!不可思议!
玲子随笔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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