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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首诗也是写画马的,并直接送给画家曹霸。它着重写了画家的身世、经历,类似一首小叙事诗。全诗以画家承皇帝的宠爱命再绘凌烟阁功臣像和玉花骢马为中心,极状了曹霸当时画名的显赫,因而更衬出晚景的凄凉。这时候诗人也饱经沧桑,生活贫困,在感情上更能和曹霸互相理解。全诗写得错综多变,叙事抒情,跌宕有致,在艺术上很成功。
曹霸是盛唐著名画马大师,安史之乱后,潦倒漂泊。唐代宗广德二年(764),杜甫和他在成都相识,十分同情他的遭遇,写下这首《丹青引》。
诗起笔洗炼,苍凉。先说曹霸是魏武帝曹操之后,如今削籍,沦为寻常百姓。然后宕开一笔,颂扬曹霸祖先,曹操称雄中原的业绩虽成往史;但其诗歌的艺术造诣高超,辞采美妙,流风余韵,至今犹存。开头四句,抑扬起伏,跌宕多姿,大气包举,统摄全篇。清诗人王士禛十分赞赏,称为“工于发端”(《渔洋诗话》卷中)。
接着写曹霸在书画上的师承渊源,进取精神,刻苦态度和高尚情操。曹霸最初学东晋卫夫人的书法,写得一手好字,只恨不能超过王羲之。他一生沉浸在绘画艺术之中而不知老之将至,情操高尚,不慕荣利,把功名富贵看得如天上浮云一般淡薄。诗人笔姿灵活,“学书”二句只是陪笔,故意一放;“丹青”二句点题,才是正意所在,写得主次分明,抑扬顿挫,错落有致。
“开元”以下八句,转入主题,高度赞扬曹霸在人物画上的辉煌成就。开元年间,曹霸应诏去见唐玄宗,有幸屡次登上南薰殿。凌烟阁上的功臣像,因年久褪色,曹霸奉命重绘。他以生花妙笔画得栩栩如生。文臣头戴朝冠,武将腰插大竿长箭。褒国公段志玄、鄂国公尉迟敬德,毛发飞动,神采奕奕,仿佛呼之欲出,要奔赴沙场鏖战一番似的。曹霸的肖像画,形神兼备,气韵生动,表现了高超的技艺。
诗人一层层写来,在这里,画人仍是衬笔,画马才是重点所在。“先帝”以下八句,诗人细腻地描写了画玉花骢的过程。
唐玄宗的御马玉花骢,众多画师都描摹过,各各不同,无一肖似逼真。有一天,玉花骢牵至阊阖宫的赤色台阶前,扬首卓立,神气轩昂。玄宗即命曹霸展开白绢当场写生。作画前曹霸先巧妙运思,然后淋漓尽致地落笔挥洒,须臾之间,一气呵成。那画马神奇雄峻,好象从宫门腾跃而出的飞龙,一切凡马在此马前都不免相形失色。诗人先用“生长风”形容真马的雄骏神气,作为画马的有力陪衬,再用众画工的凡马来烘托画师的“真龙”,着意描摹曹霸画马的神妙,这一段文字倾注了热烈赞美之情,笔墨酣畅,精彩之极。“玉花”以下八句,诗人进而形容画马的艺术魅力。
榻上放着画马玉花骢,乍一看,似和殿前真马两两相对,昂首屹立。诗人把画马与真马合写,实在高妙,不着一“肖”字,却极为生动地写出了画马的逼真传神,令人真假莫辨。玄宗看到画马神态轩昂,十分高兴,含笑催促侍从,赶快赐金奖赏。掌管朝廷车马的官员和养马人都不胜感慨,怅然若失。杜甫以玄宗、太仆和圉人的不同反应渲染出曹霸画技的高妙超群。随后又用他的弟子、也以画马有名的韩干来作反衬。
诗人用前后对比的手法,以浓墨彩笔铺叙曹霸过去在宫廷作画的盛况;最后八句,又以苍凉的笔调描写曹霸如今流入民间的落泊境况。“将军善画盖有神”句,总收上文,点明曹霸画艺的精湛绝伦。他不轻易为人画像。可是,在战乱的动荡岁月里,一代画马宗师,流落飘泊,竟不得不靠卖画为生,甚至屡屡为寻常过路行人画像了。曹霸走投无路,遭到流俗的轻视,生活如此穷苦,世上没有比他更贫困的了。画家的辛酸境遇和杜甫的坎坷蹭蹬又何其相似!诗人内心不禁引起共鸣,感慨万分:自古负有盛名、成就杰出的艺术家,往往时运不济,困顿缠身,郁郁不得志!诗的结句,推开一层讲,以此宽解曹霸,同时也聊以自慰,饱含对封建社会世态炎凉的愤慨。
这首诗在章法上错综绝妙,诗中宾主分明,对比强烈。如学书与学画,画人与画马,真马与画马,凡马与“真龙”,画工与曹霸,韩干与曹霸,昔日之盛与今日之衰等等。前者为宾,是绿叶,后者为主,是红花。绿叶扶红花,烘托映衬,红花见得更为突出而鲜明。在诗情发展上,抑扬起伏,波澜层出。前四句写曹霸的身世,包含两层抑扬,摇曳多姿。“至尊含笑催赐金”句,将全诗推向高潮,一起后紧跟着一跌,与末段“途穷反遭俗眼白”,又形成尖锐的对比。诗的结构,一抑一扬地波浪式展开,最后以抑的沉郁调子结束,显得错综变化而又多样统一。在结构上,前后呼应,首尾相连。诗的开头“于今为庶为清门”与结尾“世上未有如公贫”,一脉贯通,构成一种悲慨的主调与苍凉的气氛。中间三段,写曹霸画人画马的盛况,与首段“文采风流今尚存”句相照应。
杜甫以《丹青引》为题,热情地为画家立传,以诗摹写画意,评画论画,诗画结合,富有浓郁的诗情画意,把深邃的现实主义画论和诗传体的特写融为一炉,具有独特的美学意义,在中国唐代美术史和绘画批评史上也有一定的认识价值。这在唐诗的发展上未尝不是一种新贡献。
这首诗为诗人客居秦州(今甘肃天水)时所作。时李白坐永王璘事长流夜郎,途中遇赦还至湖南,杜甫因赋诗怀念他。
首句以秋风起兴,给全诗笼罩一片悲愁。时值凉风乍起,景物萧疏,怅望云天,此意如何?只此两句,已觉人海沧茫,世路凶险,无限悲凉,凭空而起。次句不言自己心境,却反问远人:“君子意如何?”看似不经意的寒暄,而于许多话不知应从何说起时,用这不经意语,反表现出最关切的心情。这是返朴归真的高度概括,言浅情深,意象悠远。以杜甫论,自身沦落,本不足虑,而才如远人,罹此凶险,定知其意之难平,远过于自己,含有“与君同命,而君更苦”之意。此无边揣想之辞,更见诗人想念之殷。代人着想,“怀”之深也。挚友遇赦,急盼音讯,故问“鸿雁几时到”;潇湘洞庭,风波险阻,因虑“江湖秋水多”。李慈铭曰:“楚天实多恨之乡,秋水乃怀人之物。”悠悠远隔,望消息而不可得;茫茫江湖,唯寄语以祈珍摄。然而鸿雁不到,江湖多险,觉一种苍茫惆怅之感,袭人心灵。
对友人深沉的怀念,进而发为对其身世的同情。“文章憎命达”,意谓文才出众者总是命途多舛,语极悲愤,有“怅望千秋一洒泪”之痛;“魑魅喜人过”,隐喻李白长流夜郎,是遭人诬陷。此二句议论中带情韵,用比中含哲理,意味深长,有极为感人的艺术力量,是传诵千古的名句。高步瀛引邵长蘅评:“一憎一喜,遂令文人无置身地。”这二句诗道出了自古以来才智之士的共同命运,是对无数历史事实的高度总结。
此时李白流寓江湘,杜甫很自然地想到被谗放逐、自沉汨罗的爱国诗人屈原。李白的遭遇和这位千载冤魂,在身世遭遇上有某些相同点,所以诗人飞驰想象,遥想李白会向屈原的冤魂倾诉内心的愤懑:“欲共冤魂语,投诗赠汨罗”。
这一联虽系想象之词,但因诗人对屈原万分景仰,觉得他自沉殉国,虽死犹存;李白是亟思平定安史叛乱,一清中原,结果获罪远谪,虽遇赦而还,满腔的怨愤,自然会对前贤因秋风而寄意。这样,“欲共冤魂语”一句,就很生动真实地表现了李白的内心活动。最后一句“投诗赠汨罗”,用一“赠”字,是想象屈原永存,他和李白千载同冤,斗酒诗百篇的李白,一定作诗相赠以寄情。这一“赠”字之妙,正如黄生所说:“不曰吊而曰赠,说得冤魂活现。”(《读杜诗说》)
这首因秋风感兴而怀念友人的抒情诗,感情十分强烈,但不是奔腾浩荡、一泻千里地表达出来,感情的潮水千回百转,萦绕心际。吟诵全诗,如展读友人书信,充满殷切的思念、细微的关注和发自心灵深处的感情,反复咏叹,低回婉转,沉郁深微,实为古代抒情名作。(孙艺秋 王启兴)
按:赵子栎曰:白于至德二载坐永王璘事而谪夜郎,公在秦州怀之而作。是也。邵宝谓白已死,公在夔州作,盖误认冤魂为白魂耳。
凉风起天末①,君子意如何。鸿雁几时到②,江湖秋水多③。文章憎命达④,魑魅喜人过⑤。应共冤魂语⑥,投诗赠泪罗⑦。
(风起天末,感秋托兴。鸿雁,想其音信。江湖,虑其风波。四句对景怀人。下则因其放逐,而重为悲悯之词,盖文章不遇,魑魅见侵,夜郎一窜,几与汨罗同冤。说到流离生死,千里关情,真堪声泪交下,此怀人之最惨怛者。文人多遭困踬,似憎命达。山鬼择人而食,故喜人过,冤魂,指屈原。投诗,谓李白。)
①《西京杂记》:赵飞燕《归风送远操》:“凉风起兮天陨霜,怀君子兮渺难望。”《周书·时训》:立秋之日,凉风至。天末,天之穷处。陆机诗:“游子渺天末,还期不可寻。”②石崇《思归引》:“秋风厉兮鸿雁征。”徐孝嗣诗:“行云传响,归鸿寄书。”③曹植诗:“之子在万里,江湖迥且深。”④【黄注】憎命达,犹云诗能穷人。喜人过,即《招魂》中甘人意。⑤《左传》:“魑魅魍魉,莫能逢旃。”【钱笺】白流夜郎,乃魑魅之地。《招魂》云“以其骨为醢”,“吞人以益其心”,正此类也。⑥后汉审配书:“冤魂痛于幽冥。”【吴注】潘岳《马汧督诔》:“死而有灵,庶慰冤魂。”⑦《楚辞》:“二八接武,投诗赋只。”《水经注》:湘水又北,泪水注之。泪水东出豫章艾县恒山西,经罗县北,谓之罗水。汨水又西为屈潭,即罗渊也,屈原怀沙,自沉于此。《一统志》:汨罗,在长沙湘阴县北。叶梦得曰:杜祷《寄高詹事》云:“天上多鸿雁,池中足鲤鱼。”鸿、雁,二物也。鲤者,鱼之一种,疑不可以对鸿雁。然《怀李白》云:“鸿雁几时到,江湖秋水多。”以鸿雁对江湖,为正对矣。《得舍弟消息》云:“浪传乌鹊喜,深负鹡鸰诗。”乌、鹊,二物,疑不可以对鹡鸰,然《偶题》云:“音书恨乌鹊,号怒怪熊罴。”以乌鹊对熊罴,为正对矣。《寄李白》云:“几年遭鵩鸟,独泣向麒麟。”鵩鸟乃鸟之名鵩者,疑不可以对麒麟。然《哭韦之晋》云:“鵩乌长沙讳,犀牛蜀郡怜。”以鵩鸟对犀牛,为正对矣。《寄贾严两阁老》云:“貔虎娴金甲,麒麟受玉鞭。”以貔虎对麒麟,为正对矣。子美岂不知对属之偏正邪,盖其纵横出入,无不合耳。
《无家别》和“三别”中的其他两篇一样,叙事诗的“叙述人”不是作者,而是诗中的主人公。这个主人公是又一次被征去当兵的独身汉,既无人为他送别,又无人可以告别,然而在踏上征途之际,依然情不自禁地自言自语,仿佛是对老天爷诉说他无家可别的悲哀。
从开头至“一二老寡妻”共十四句,总写乱后回乡所见,而以“贱子因阵败,归来寻旧蹊”两句插在中间,将这一大段隔成两个小段。前一小段,以追叙发端,写那个自称“贱子”的军人回乡之后,看见自己的家乡面目全非,一片荒凉,于是抚今忆昔,概括地诉说了家乡的今昔变化。“寂寞天宝后,园庐但蒿藜”,这两句正面写今,但背后已藏着昔。“天宝后”如此,那么天宝前怎样呢?于是自然地引出下两句。那时候“我里百余家”,应是园庐相望,鸡犬相闻,当然并不寂寞;“天宝后”则遭逢世乱,居人各自东西,园庐荒废,蒿藜(野草)丛生,自然就寂寞了。一起头就用“寂寞”二字,渲染满目萧条的景象,表现出主人公触目伤怀的悲凉心情,为全诗定了基调。“世乱”二字与“天宝后”呼应,写出了今昔变化的原因,也点明了“无家”可“别”的根源。“存者无消息,死者为尘泥”两句,紧承“世乱各东西”而来,如闻“我”的叹息之声,强烈地表现了主人公的悲伤情绪。
前一小段概括全貌,后一小段则描写细节,而以“贱子因阵败,归来寻旧蹊”承前启后,作为过渡。“寻”字刻画入微,“旧”字含意深广。家乡的“旧蹊”走过千百趟,闭着眼都不会迷路,如今却要“寻”,见得已非旧时面貌,早被蒿藜淹没了。“旧”字追昔,应“我里百余家”;“寻”字抚今,应“园庐但蒿藜”。“久行见空巷,日瘦气惨凄。但对狐与狸,竖毛怒我啼。四邻何所有,一二老寡妻”,写“贱子”由接近村庄到进入村巷,访问四邻。“久行”承“寻旧蹊”来,传“寻”字之神。距离不远而需久行,见得旧蹊极难辨认,寻来寻去,绕了许多弯路。“空巷”言其无人,应“世乱各东西”。“日瘦气惨凄”一句,用拟人化手法融景入情,烘托出主人公“见空巷”时的凄惨心境。“但对狐与狸”的“但”字,与前面的“空”字照应。当年“百余家”聚居,村巷中人来人往,笑语喧阗;如今却只与狐狸相对。而那些“狐与狸”竟反客为主,一见“我”就脊毛直竖,冲着我怒叫,好象责怪“我”不该闯入它们的家园。遍访四邻,发现只有“一二老寡妻”还活着!见到她们,自然有许多话要问要说,但杜甫却把这些全省略了,给读者留下了驰骋想象的空间。而当读到后面的“永痛长病母,五年委沟溪”时,就不难想见与“老寡妻”问答的内容和彼此激动的表情。
“宿鸟恋本枝,安辞且穷栖。方春独荷锄,日暮还灌畦。”──这在结构上自成一段,写主人公回乡后的生活。前两句,以宿鸟为喻,表现了留恋乡土的感情。后两句,写主人公怀着悲哀的感情又开始了披星戴月的辛勤劳动,希望能在家乡活下去,不管多么贫困和狐独!
最后一段,写无家而又别离。“县吏知我至,召令习鼓鞞”,波澜忽起。以下六句,层层转折。“虽从本州役,内顾无所携”,这是第一层转折;上句自幸,下句自伤。这次虽然在本州服役,但内顾一无所有,既无人为“我”送行,又无东西可携带,怎能不令“我”伤心!“近行止一身,远去终转迷”,这是第二层转折。“近行”孑然一身,已令人伤感;但既然当兵,将来终归要远去前线的,真是前途迷茫,未知葬身何处!“家乡既荡尽,远近理亦齐”,这是第三层转折。回头一想,家乡已经荡然一空,“近行”、“远去”,又有什么差别!六句诗抑扬顿挫,层层深入,细致入微地描写了主人公听到召令之后的心理变化。如刘辰翁所说:“写至此,可以泣鬼神矣!”(见杨伦《杜诗镜铨》引)沈德潜在讲到杜甫“独开生面”的表现手法时指出:“……又有透过一层法。如《无家别》篇中云:‘县吏知我至,召令习鼓鞞。’无家客而遣之从征,极不堪事也;然明说不堪,其味便浅。此云‘家乡既荡尽,远近理亦齐’,转作旷达,弥见沉痛矣。”
“永痛长病母,五年委沟溪。生我不得力,终身两酸嘶。”尽管强作达观,自宽自解,而最悲痛的事终于涌上心头:前次应征之前就已长期卧病的老娘在“我”五年从军期间死去了!死后又得不到“我”的埋葬,以致委骨沟溪!这使“我”一辈子都难过。这几句,极写母亡之痛、家破之惨。于是紧扣题目,以反诘语作结:“人生无家别,何以为蒸黎!”──已经没有家,还要抓走,叫人怎样做老百姓呢?
诗题“无家别”,第一大段写乱后回乡所见,以主人公行近村庄、进入村巷划分层次,由远及近,有条不紊。远景只概括全貌,近景则描写细节。第三大段写主人公心理活动,又分几层转折,愈转愈深,刻画入微。层次清晰,结构谨严。诗人还善用简炼、形象的语言,写富有特征性的事物。诗中“园庐但蒿藜”、“但对狐与狸”,概括性更强。“蒿藜”、“狐狸”,在这里是富有特征性的事物。谁能容忍在自己的房院田园中长满蒿藜?在人烟稠密的村庄里,狐狸又怎敢横行无忌?“园庐但蒿藜”、“但对狐与狸”,仅仅十个字,就把人烟灭绝、田庐荒废的惨象活画了出来。其他如“四邻何所有?一二老寡妻”,也是富有特征性的。正因为是“老寡妻”,所以还能在那里苟延残喘。稍能派上用场的,如果不是事前逃走,就必然被官府抓走。诗中的主人公不是刚一回村,就又被抓走了吗?诗用第一人称,让主人公直接出面,对读者诉说他的所见、所遇、所感,因而不仅通过人物的主观抒情表现了人物的心理状态,而且通过环境描写也反映了人物的思想感情。几年前被官府抓去当兵的“我”死里逃生,好容易回到故乡,满以为可以和骨肉邻里相聚了;然而事与愿违,看见的是一片“蒿藜”,走进的是一条“空巷”,遇到的是竖毛怒叫的狐狸,……真是满目凄凉,百感交集!于是连日头看上去也消瘦了。“日”无所谓肥瘦,由于自己心情悲凉,因而看见日光黯淡,景象凄惨。正因为情景交融,人物塑造与环境描写结合,所以能在短短的篇幅里塑造出一个有血有肉的人物形象,反映出当时战区人民的共同遭遇,对统治者的残暴、腐朽,进行了有力的鞭挞。
郑东甫在《杜诗钞》里说这首《无家别》“刺不恤穷民也”。浦起龙在《读杜心解》里说:“‘何以为蒸黎?’可作六篇(指《三吏》《三别》)总结。反其言以相质,直可云:‘何以为民上?’”──意思是:把百姓逼到没法做百姓的境地,又怎样做百姓的主子呢?看起来,这两位封建时代的杜诗研究者对《无家别》的思想意义的理解,倒是值得参考的。
大历二年(767),即杜甫漂泊到四川夔府的第二年,他住在瀼西的一所草堂里。草堂前有几棵枣树,西邻的一个寡妇常来打枣,杜甫从不干涉。后来,杜甫把草堂让给一位姓吴的亲戚(即诗中吴郎),自己搬到离草堂十几里路远的东屯去。不料这姓吴的一来就在草堂插上篱笆,禁止打枣。寡妇向杜甫诉苦,杜甫便写此诗去劝告吴郎。以前杜甫写过一首《简吴郎司法》,所以此诗题作《又呈吴郎》。吴郎的年辈要比杜甫小,杜甫不说“又简吴郎”,而有意地用了“呈”这个似乎和对方身分不大相称的敬词,这是让吴郎易于接受。
诗的第一句开门见山,从自己过去怎样对待邻妇扑枣说起。“扑枣”就是打枣。这里不用那个猛烈的上声字“打”,而用这个短促的、沉着的入声字“扑”,是为了取得声调和情调的一致。“任”就是放任。为什么要放任呢?第二句说,“无食无儿一妇人。”原来这位西邻竟是一个没有吃的、没有儿女的老寡妇。诗人仿佛是在对吴郎说:对于这样一个无依无靠的穷苦妇人,我们能不让她打点枣儿吗?
三四两句紧接一二句:“不为困穷宁有此?只缘恐惧转须亲。”“困穷”,承上第二句;“此”,指扑枣一事。如果不是因为穷得万般无奈,她又哪里会去打别人家的枣子呢?正由于她扑枣时总是怀着一种恐惧的心情,所以我们不但不应该干涉,反而还要表示些亲善,使她安心扑枣。这里说明杜甫十分同情体谅穷苦人的处境。陕西民歌云:“唐朝诗圣有杜甫,能知百姓苦中苦。”真是不假。以上四句,一气贯串,是杜甫自叙以前的事情,目的是为了启发吴郎。
五六两句才落到吴郎身上。“即防远客虽多事,便插疏篱却甚真。”这两句上下一气,相互关联,相互依赖,相互补充,要联系起来看。“防”是提防,心存戒备,其主语是寡妇。“远客”,指吴郎。“多事”,就是多心,或者说过虑。下句“插”字的主语是吴郎。这两句诗是说,那寡妇一见你插篱笆就防你不让她打枣,虽未免多心,未免神经过敏;但是,你一搬进草堂就忙着插篱笆,却也很象真的要禁止她打枣呢!言外之意是:这不能怪她多心,倒是你自己有点太不体贴人。她本来就是提心吊胆的,你不特别表示亲善,也就够了,为啥还要插上篱笆呢!这两句诗,措词十分委婉含蓄。这是因为怕话说得太直、太生硬,教训意味太重,会引起对方的反感,反而不容易接受劝告。
最后两句“已诉征求贫到骨,正思戎马泪盈巾”,是全诗结穴,也是全诗的顶点。表面上是对偶句,其实并非平列的句子,因为上下句之间由近及远,由小到大是一个发展的过程。上句,杜甫借寡妇的诉苦,指出了寡妇的、同时也是当时广大人民困穷的社会根源。这就是官吏们的剥削,也就是诗中所谓“征求”,使她穷到了极点。这也就为寡妇扑枣行为作了进一步的解脱。下句说得更远、更大、更深刻,指出了使人民陷于水深火热之中的又一社会根源。这就是安史之乱以来持续了十多年的战乱,即所谓“戎马”。由一个穷苦的寡妇,由一件扑枣的小事,杜甫竟联想到整个国家大局,以至于流泪。这一方面固然是他那热爱祖国、热爱人民的思想感情的自然流露;另一方面,也是点醒、开导吴郎的应有的文章。让他知道:在这兵荒马乱的情况下,苦难的人还有的是,决不止寡妇一个;战乱的局面不改变,就连我们自己的生活也不见得有保障,我们现在不正是因为战乱而同在远方作客,而你不是还住着我的草堂吗?最后一句诗,好象扯得太远,好象和劝阻吴郎插篱笆的主题无关,其实是大有关系,大有作用的。希望他由此能站得高一点,看得远一点,想得开一点,他自然就不会在几颗枣子上斤斤计较了。我们正是要从这种地方看出诗人的“苦用心”和他对待人民的态度。
这首诗的人民性是强烈而鲜明的,在通常用来歌功颂德以“高华典雅”为特征的七言律诗中,尤其值得重视。诗的艺术表现方面也很有特点。首先是现身说法,用自己的实际行动来启发对方,用颠扑不破的道理来点醒对方,最后还用自己的眼泪来感动对方,尽可能地避免抽象的说教,措词委婉,入情入理。其次是,运用散文中常用的虚字来作转接。象“不为”、“只缘”、“已诉”、“正思”,以及“即”、“便”、“虽”、“却”等,因而能化呆板为活泼,既有律诗的形式美、音乐美,又有散文的灵活性,抑扬顿挫,耐人寻味。
杜甫的《后出塞》共计五首,此为组诗的第二首。本诗以一个刚刚入伍的新兵的口吻,叙述了出征关塞的部伍生活情景。
“朝进东门营,暮上河阳桥。”首句交待入伍的时间、地点,次句点明出征的去向。东门营,当指设在洛阳城东门附近的军营。河阳桥,横跨黄河的浮桥,在河南孟县,是当时由洛阳去河北的交通要道。早晨到军营报到,傍晚就随队向边关开拔了。一“朝”一“暮”,显示出军旅生活中特有的紧张多变的气氛。
“落日照大旗,马鸣风萧萧”,显然已经写到了边地傍晚行军的情景。“落日”是接第二句的“暮”字而来,显出时间上的紧凑;然而这两句明明写的是边地之景,《诗经·小雅·车攻》就有“萧萧马鸣,悠悠旆旌”句。从河阳桥到此,当然不可能瞬息即到,但诗人故意作这样的承接,越发显出部队行进的迅疾。落日西照,将旗猎猎,战马长鸣,朔风萧萧。夕阳与战旗相辉映,风声与马嘶相交织,这不是一幅有声有色的暮野行军图吗?表现出一种凛然庄严的行军场面。其中“马鸣风萧萧”一句的“风”字尤妙,一字之加,“觉全局都动,飒然有关塞之气”。
天色已暮,落日西沉,自然该是宿营的时候了,“平沙列万幕,部伍各见招”两句便描写了沙地宿营的图景:在平坦的沙地上,整整齐齐地排列着成千上万个帐幕,那些行伍中的首领,正在各自招集自己属下的士卒。这里,不仅展示出千军万马的壮阔气势,而且显见这支部队的整备有素。
入夜后,沙地上的军营又呈现出另一派景象和气氛。“中天悬明月,令严夜寂寥。悲笳数声动,壮士惨不骄”,描画了一幅形象的月夜宿营图:一轮明月高悬中天,因军令森严,万幕无声,荒漠的边地显得那么沉寂。忽而,数声悲咽的笳声(静营之号)划破夜空,使出征的战士肃然而生凄惨之感。
至此,这位新兵不禁慨然兴问:“借问大将谁?”──统帅这支军队的大将是谁呢?但因为时当静营之后,他也慑于军令的森严,不敢向旁人发问,只是自己心里揣测道:“恐是霍嫖姚”──大概是象西汉嫖姚校尉霍去病那样治军有方、韬略过人的将领吧!
从艺术手法上看,作者以时间的推移为顺序,在起二句作了必要的交待之后,依次画出了日暮、傍黑、月夜三幅军旅生活的图景。三幅画都用速写的画法,粗笔勾勒出威严雄壮的军容气势。而且,三幅画面都以边地旷野为背景,通过选取各具典型特征的景物,分别描摹了出征大军的三个场面:暮野行军图体现军势的凛然和庄严;沙地宿营图体现军容的壮阔和整肃;月夜静营图体现军纪的森严和气氛的悲壮。最后用新兵不可自抑的叹问和想象收尾。全诗层次井然,步步相生;写景叙意,有声有色。故宋人刘辰翁赞云:“其时、其境、其情,真横槊间意,复欲一语似此,千古不可得”(《杜诗镜铨》卷三引)。
鲍钦止曰:天宝十四载三月壬午,安禄山及奚契丹战于潢水,败之。故有《后出塞五首》,为出兵赴渔阳也。今按末章,是说禄山举兵犯顺后事,当是天宝十四载冬作。
男儿生世间①,及壮当封侯②。战伐有功业③,焉能守旧丘④。召募赴蓟门⑤。军动不可留⑥。千金装马鞭⑦,百金装刀头⑧。闾里送我行⑨,亲戚拥道周⑩。斑白居上列(11),酒酣进庶羞(12)。少年别有赠(13),含笑看吴钩(14)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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