沈从文散文概述:沈从文散文代表作是《从文自传》、《湘行散记》、《湘西》等三部散文集等。后两部散文集,在内容上互为表里,在结构上互为经纬,是以湘西历史、现实与未来的发展为中心,融会了作者对湘西社会生活与社会问题的观察与思考,代表了作者散文创作的最高成就。
对沈从文散文的评价与感想:沈从文的经典散文,有叙事的、有抒情的、有释理的。这些散文文笔手法细腻、结构顺当、条理清晰、内容丰富多彩、语言流畅优美。散文中渗透着作者丰富的社会生活和复杂的内心世界。
湘行散记
之
<辰河小船上的水手>
我自从离开了那个水獭皮帽子的朋友以后,独自坐到这只小船上,已闷闷的过了十天。
小船前后舱面既十分窄狭,三 个水手白日皆各有所事:或者正在吵骂,或者是正在荡桨撑
篙,使用手臂之力,使这只小船在结了冰的寒气中前进。有时两个年轻水手即或上岸拉船
去了,船前船后又有湿淋淋的缆索牵牵绊绊,打量出去站站,也无时不显得碍手碍脚,很
不方便。因此我就只有蜷伏在船舱里,静听水声与船上水手辱骂声,打发了每个日子。
照原定计划,这次旅行来回二十八天的路程,就应当安排二十二个日子到这只小船上。
如半途中这小船发生了什么意外障碍,或者就多得四天五天。起先我尽记着水獭皮帽子的
朋友“行船莫算,打架莫看”的格言,对于这只小船每日应走多少路,已走多少路,还需
要走多少路,从不发言过问。
他们说“应当开头了”,船就开了,他们说”这鬼天气不成,得歇憩烤火”,我自然
又听他们歇憩烤火。天气也实在太冷了一点,篙上桨上莫不结了一层薄冰。我的衣袋中,
虽还收藏了一张桃源县管理小划子的船总亲手所写“十日包到”的保单,但天气既那么坏,
还好意思把这张保单拿出来向掌舵水手说话吗?
我口中虽不说什么,心里却计算到所剩余的日子,真有点儿着急。
三个水手中的一人,似乎已看准了我的弱点,且在另外一件事情上,又看准了我另外
一项弱点,想出了个两得其利的办法来了。那水手向我说道:“先生,你着急,是不是?
不必为天气发愁。如今落的是雪子,不是刀子。我们弄船人,命里派定了划船,天上纵落
刀子也得做事!”
我的坐位正对着船尾,掌舵水手这时正分张两腿,两手握定舵把,一个人字形的姿势
对我站定。想起昨天这只小船搁入石罅里,尽三人手足之力还无可奈何时,这人一面对天
气咒骂各种野话,一面卸下了裤子向水中跳去的情形,我不由得微喟了一下。我说:“天
气真坏!”
他见我眉毛聚着,便笑了。”天气坏不碍事,只看你先生是不是要我们赶路,想赶快
一些,我同伙计们有的是办法!”
我带了点埋怨神气说:“不赶路,谁愿意在这个日子里来在河上受活罪?你说有办法,
告我看是什么办法!”
“天气冷,我们手脚也硬了。你请我们晚上喝点酒,活活血脉,这船就可以在水面上
飞!”
我觉得这个提议很正当,便不追问先划船后喝酒,如何活动血脉的理由,即刻就答应
了。我说:“好得很,让我们的船飞去吧,欢喜吃什么买什么。”
于是这小船在三个划船人手上,当真俨然一直向辰河上游飞去。经过钓船时就喊买鱼,
一拢码头时就用长柄大葫芦满满的装上一葫芦烧酒。沿河两岸连山皆深碧一色,山头常戴
了点白雪,河水则清明如玉。在这样一条河水里旅行,望着水光出色,体会水手们在工作
上与饮食上的勇敢处,使我在寂寞里不由得不常作微笑!
船停时,真静。一切声音皆为大雪以前的寒气凝结了。只有船底的水声,轻轻的轻轻
的流过去,——使人感觉到它的声音,几乎不是耳朵却只是想象。三个水手把晚饭吃过后,
围在后舱钢灶边烤火烘衣。
时间还只五点二十五分,先前一时在长潭中摇橹唱歌的一只大货船,这时也赶到快要
靠岸停泊了。只听到许多篙子钉在浅水石头上的声音,且有人大嚷大骂。他们并不是吵架,
不过在那里“说话”罢了。这些人说话照例永远得使用几个粗野字眼儿,也正同我们使用
标点符号一样,倘若忘了加上去,意思也就很容易模糊不清楚了。这样粗野字眼儿的使用,
即在父子兄弟间也少不了。可是这些粗人野人,在那吃酸菜臭牛肉说野话的口中,高兴唱
起歌来时,所唱的又正是如何美丽动人的歌!
大船靠定岸边后,只听到有一个人在船上大声喊叫:“金贵,金贵,上岸××去!”
那个名为金贵的水手,似乎正在那只货船舱里鱿鱼海带间,嘶着个嗓子回答说:“你
××去我不来。你娘××××正等着你!”
我那小船上三个默默的烤火烘衣的水手,听到这个对白,便一同笑将起来了。其中之
一学着邻船人语气说:“××去,×你娘的×。大白天象狗一样在滩上爬,晚上好快乐!”
另一个水手就说:
“七老,你要上岸去,你向先生借两角钱也可以上岸去!”
几个人把话继续说下去,便讨论到各个小码头上吃四方饭娘儿们的人材与轶事来了。
说及其中一些野妇人悲喜的场面时,真使我十分感动。我再也不能孤独的在舱中坐下了,
就爬到那个钢灶边去,同他们坐在一处去烤火。
我搀入那个团体时,询问那个年纪较大的水手:“掌舵的,我十五块钱包你这只船,
一次你可以捞多少!”
“我可以捞多少,先生!我不是这只船的主人,我是个每年二百四十吊钱雇定的舵手,
算起来一个月我有两块三角钱,你看看这一次我捞多少!”
我说:“那么,大伙计,你拦头有多少!全船皆得你,难道也是二百四十吊一年吗?”
那一个名为七老的说:“我弄船上行,两块六角钱一次,下行吃白饭!”
“那么,小伙计,你呢?我看你手脚还生疏得很!你昨天差点儿淹坏了,得多吃多喝,
把骨头长结实一点点!”
小子听我批评到他的能力就只干笑。掌舵的代他说话:“先生要你多吃多喝,你不听
到吗?这小子看他虽长得同一块发糕一样,其实就只能吃能喝,撇篙子拉纤全不在行!”
“多少钱一月?”我说。“一块钱一月,是不是?”
那个小水手自己笑着开了口,“多少钱一月?十个铜子一 天,——×他的娘。天气多
坏!”
我在心中打了一下算盘,掌舵的八分钱一天,拦头的一 角三分一天,小伙计一分二厘
一天。在这个数目下,不问天气如何,这些人莫不皆得从天明起始到天黑为止,做他应分
做的事情。遇应当下水时,便即刻跳下水中去。遇应当到滩石上爬行时,也毫不推辞即刻
前去。在能用气力时,这些人就毫不吝惜气力打发了每个日子,人老了,或大六月发痧下
痢,躺在空船里或太阳下死掉了,一生也就算完事了。这条河中至少有十万个这样过日子
的人。想起了这件事情,我轻轻的吁了一口气。
“掌舵的,你在这条河里划了几年船?”
“我今年五十三,十六岁就到了船上。”
三十七年的经验,七百里路的河道,水涨水落河道的变迁,多少滩,多少潭,多少码
头,多少石头——是的,凡是那些较大的知名的石头,这个人就无一不能够很清楚的举出
它们的名称和故事!划了三十七年的船,还只是孤身一人,把经验与气力每天作八分钱出
卖,来在这水上飘泊,这个古怪的人!
“拦头的大伙计,你呢?你划了几年船?”
“我照老法子算今年三十一岁,在船上五年,在军队里也五年。我是个逃兵,七月里
才从贵州开小差回来的!”
这水手结实硬朗处,倒真配作一个兵。那分粗野爽朗处也很象个兵。掌舵的水手人老
了,眼睛发花,已不能如年青人那么手脚灵便,小水手年龄又太小了一点,一切事皆不在
行,全船最重要的人物就是他。昨天小船上滩,小水手换篙较慢,被篙子弹入急流里去时,
他却一手支持篙子,还能一 手把那个小水手捞住,援助上船。上了船后那小子又惊又气,
全身湿淋淋的,抱定桅子荷荷大哭。他一面笑骂着种种野话,一面却赶快脱了棉衣单裤给
小水手替换。在这小船上他一个人脾气似乎特别大,但可爱处也就似乎特别多。
想起小水手掉到水中被援起以后的样子,以及那个年纪大一点的脱下了裤子给他掉换,
光着个下身在空气里弄船的神气,我心中充满了不可言说的感情。我向小水手带笑说:
“小伙计,你呢?”
那个拦头的水手就笑着说:“他吗?只会吃只会哭,做错了事骂两句,还会说点蠢话:
‘你欺侮我,我用刀子同你拚命!’拿你刀子来切我的××,老子还不见过刀子,怕你!”
小水手说:“老子哭你也管不着!”
拦头的水手说:“不管你你还会有命!落了水爬起来,有什么可哭?我不脱下衣来,
先生不把你毯子,不冷死你!十 五六岁了的人,命好早×出了孩子,动不动就哭,不害羞!”
正说着,邻船上有水手很快乐的用女人窄嗓子唱起曲子,晃着一个火把,上了岸,往
半山吊脚楼取乐去了。
我说:“大伙计,你是不是也想上岸去玩玩?要去就去,我这里有的是零钱。要几角
钱?你太累了,我请客!”
掌舵的老水手听说我请客,赶忙在旁打边鼓儿说:“七老,你去,先生请客你就去,
两吊钱先生出得起!”
他妩媚的咕咕笑着。我知道那是什么意思,就取了值四 吊钱的五角钞票递给他。小水
手笑乐着为他把作火炬的废绳燃好。于是推开了篷,这个人就被两个水手推上了岸,也摇
晃着个火把,爬上高坎到吊脚楼地方取乐去了。
人走去后,掌舵的水手方把这个人的身世为我详细说出来。原来这个人的履历上,还
有十一个月土匪的经验应当添注上去。这个人大白天一面弄船一面吼着说:“老子要死了,
老子要做土匪去了,”种种独白的理由,我方完全明白了。
我心中以为这个人既到了河街吊脚楼,若不是同那些宽脸大奶子女人在床上去胡闹,
必又坐到火炉边,夹杂在一群划船人中间向火,嚼花生或剥酸柚子吃。那河街照例有屠户,
有油盐店,有烟馆,有小客店,还有许多妇人提起竹篾织就的圆烘笼烤手,一见到年青水
手就做眉做眼,还有妇女年纪大些的,鼻梁根扯得通红,太阳穴贴上了膏药,做丑事毫不
以为可羞。看中了某一个结实年青的水手时,只要那水手不讨厌她,还会提了家养母鸡送
给水手!那些水手胡闹到半夜里回到船上,把缚着脚的母鸡,向舱里同伴热被上抛去,一
些在睡梦里被惊醒的同伴,就会喃喃的骂着,“溜子,溜子,你一条××换一只母鸡,老
子明早天一亮用刀割了你!”于是各个臭被一角皆起了咕咕的笑声。……我还正在那个拦
头水手行为上,思索到一个可笑的问题,不知道他那么上岸去,由他说来,究竟得到了些
什么好处。可是他却出我意料以外,上岸不久又下了河,回到小船上来了。
小船上掌艄水手正点了个小油灯,薄薄灯光照着那水手的快乐脸孔。掌艄的向他说:
“七老,怎么的,你就回来了,不同婊子过夜!”
小水手也向他说了一句野话,那小子只把头摇着且微笑着,赶忙解下了他那根腰带。
原来他棉袄里藏了一大堆橘子,腰带一解,橘子便在舱板上各处滚去。问他为什么得了那
么多橘子,方知道他虽上了岸,却并不胡闹,只到河街上打了个转,在一个小铺子里坐了
一会,见有橘子卖,知道我欢喜吃橘子,就把钱全买了橘子带回来了。
我见着他那很有意思的微笑,我知道他这时所作的事,对于他自己感觉如何愉快,我
便笑将起来,不说什么了。四个人剥橘子吃时,我要他告给我十一个月作土匪的生活,有
些什么可说的事情,让我听听。他就一直把他的故事说到十二 点钟。我真象读了一本内容
十分新奇的教科书。
天气如所希望的终于放晴了,我同这几个水手在这只小船上已经过了十二个日子。
天既放晴后,小船快要到目的地时,坐在船舱中一角,瞻望澄碧无尽的长流,使我发
生无限感慨。十六年以前,河岸两旁黛色庞大石头上,依然是在这样晴朗冬天里,有野莺
与画眉鸟从山谷中竹篁里飞出来,在石头上晒太阳,悠然自得的啭唱悦耳的曲子,直到有
船近身时,又方始一齐向竹林中飞去。十六年来竹林里的鸟雀,那分从容处,犹如往日一
个样子,水面划船人愚蠢朴质勇敢耐劳处,也还相去不远。但这个民族,在这一堆长长日
子里,为内战,毒物,饥馑,水灾,如何向堕落与灭亡大路走去。一切人生活习惯,又如
何在巨大压力下失去了它原来的纯朴型范,形成一种难于设想的模式!
小船到达我水行的终点浦市时,约在下午四点钟左右。这个经过昔日的繁荣而衰败了
多年的码头,三十年前是这个地方繁荣达到顶点的时代。十五年前地方业已大大衰落,那
时节沿河长街的油坊,尚常有三两千新油篓晒在太阳下,沿河七个用青石作成的码头,有
一半还停泊了结实高大四橹五舱运油船。此外船只多从下游运来淮盐,布匹,花纱,以及
川黔边区所需的洋广杂货。川黔边境由旱路运来的朱砂,水银,苎麻,五---''子,莫不在
此交货转载。木材浮江而下时,常常半个河面皆是那种大木筏。本地市面则出炮仗,出印
花布,出肥人,出肥猪。河面既异常宽平,码头又特别干净整齐,虽从那些大商号里,寺
庙里,都可见出这个商埠在日趋于衰颓,然而一个旅行者来到此地时,一切规模总仍然可
得到一个极其动人的印象!街市尽头河下游为一长潭,河上游为一小滩,每当黄昏薄暮,
落日沉入大地,天上暮云为落日余晖所烘炙,剩余一片深紫时,大帮货船从上而下,摇船
人泊船近岸,在充满了薄雾的河面,浮荡的催橹歌声,又正是一种如何壮丽稀有的歌声!
如今小船到了这个地方后,看看沿河各码头,早已破烂不堪。小船泊定的一个码头,
一共有十二只船,除了有一只船载运了方柱形毛铁,一只船载辰溪烟煤,正在那里发签起
货外,其它船只似乎已停泊了多日,无货可载。有七只船还在小桅上或竹篙上,悬了一个
用竹缆编成的圆圈,作为“此船出卖”的标志。
小船上掌艄水手同拦头水手全上岸去了,只留下小水手守船,我想乘天气还不曾断黑,
到长街上去看看这一切衰败了的地方,是不是商店中还能有个把肥胖子。一到街口却碰着
了那两个水手,正同个骨瘦如柴的长人在一个商店门前相骂。问问旁人是什么事情,方知
道这长子原来是个屠户,争吵的原因只是对于所买的货物分量轻重有所争持。看到他们那
么气急败坏大声吵骂无个了结,我就不再走过去了。
下船时,我一个人坐在那小小船只空舱里让黄昏来临,心中只想着一件古怪事情:
“浦市地方屠户也那么瘦了,是谁的责任?希望到这个地面上,还有一群精悍结实的青年,
来驾驭钢铁征服自然,这责任应当归谁?”一时自然不会得到任何结论。
1、原文在烈日和暴雨下——老舍
六月十五那天,天热得发了狂。太阳刚一出来,地上已经像下了火。一些似云非云似雾非雾的灰气低低地浮在空中,使人觉得憋气。一点风也没有。祥子在院子里看了看那灰红的天,喝了瓢凉水就走出去。
街上的柳树像病了似的,叶子挂着层灰土在枝上打着卷;枝条一动也懒得动,无精打采地低垂着。马路上一个水点也没有,干巴巴地发着白光。便道上尘土飞起多高,跟天上的灰气联接起来,结成一片毒恶的灰沙阵,烫着行人的脸。处处干燥,处处烫手,处处憋闷,整个老城像烧透了的砖窑,使人喘不过气来。狗趴在地上吐出红舌头,骡马的鼻孔张得特别大,小贩们不敢吆喝,柏油路晒化了,甚至于铺户门前的铜牌好像也要晒化。街上非常寂静,只有铜铁铺里发出使人焦躁的一些单调的丁丁当当。拉车的人们,只要今天还不至于挨饿,就懒得去张罗买卖:有的把车放在有些阴凉的地方,支起车棚,坐在车上打盹;有的钻进小茶馆去喝茶;有的根本没有拉出车来,只到街上看看有没有出车的可能。那些拉着买卖的,即使是最漂亮的小伙子,也居然甘于丢脸,不敢再跑,只低着头慢慢地走。每一口井都成了他们的救星,不管刚拉了几步,见井就奔过去,赶不上新⑦的水,就跟驴马同在水槽里灌一大气。还有的,因为中了暑,或是发痧,走着走着,一头栽到地上,永不起来。
祥子有些胆怯了。拉着空车走了几步,他觉出从脸到脚都被热气围着,连手背上都流了汗。可是见了座儿他还想拉,以为跑起来也许倒能有点风。他拉上了个买卖,把车拉起来,他才晓得天气的厉害已经到了不允许任何人工作的程度。一跑,就喘不上气来,而且嘴唇发焦,明明心里不渴,也见水就想喝。不跑呢,那毒花花的太阳把手和脊背都要晒裂。好歹拉到了地方,他的裤褂全裹在了身上。拿起芭蕉扇扇扇,没用,风是热。他已经不知喝了几气凉水,可是又跑到茶馆去。
两壶热茶喝下去,他心里安静了些。茶从嘴里进去,汗马上从身上出来,好像身子已经是空膛的,不会再储藏一点水分。他不敢再动了。
坐下了好久,他心里腻烦了。既不敢出去,又没事可作,他觉得天气仿佛成心跟他过不去。想出去,可是腿真懒得动,身上非常软,好像洗澡没洗痛快那样,汗虽然出了不少,心里还是不舒畅。又坐了会儿,他再也坐不住了,反正坐着也是出汗,不如爽性出去试试。
一出来,才晓得自己错了。天上的那层灰气已经散开,不很憋闷了,可是阳光也更厉害了:没人敢抬头看太阳在哪里,只觉得到处都闪眼,空中,屋顶上,墙壁上,地上,都白亮亮的,白里透着点红,从上至下整个地像一面极大的火镜,每一条光都像火镜的焦点,晒得东西要发火。在这个白光里,每一个颜色都刺目,每一个声响都难听,每一种气味都搀合着地上蒸发出来的腥臭。街上仿佛没了人,道路好像忽然加宽了许多,空旷而没有一点凉气,白花花的令人害怕。祥子不知怎么是好了,低着头,拉着车,慢腾腾地往前走,没有主意,没有目的,昏昏沉沉的,身上挂着一层粘汗,发着馊臭的味儿。走了会儿,脚心跟鞋袜粘在一块,好像踩着块湿泥,非常难过,本来不想再喝水,可是见了井不由得又过去灌了一气,不为解渴,似乎专为享受井水那点凉气,从口腔到胃里,忽然凉了一下,身上的毛孔猛地一收缩,打个冷战,非常舒服。喝完,他连连地打嗝,水要往上漾。
走一会儿,坐一会儿,他始终懒得张罗买卖。一直到了正午,他还觉不出饿来。想去照例地吃点什么,可是看见食物就要恶心。胃里差不多装满了各样的水,有时候里面会轻轻地响,像骡马喝完水那样,肚子里光光光地响动。
正在午后一点的时候,他又拉上个买卖。这是一天里最热的时候,又赶上这一夏里最热的一天。刚走了几步,他觉到一点凉风,就像在极热的屋里从门缝进来一点凉气似的。他不敢相信自己;看看路旁的柳枝,的确微微地动了两下。街上突然加多了人,铺子里的人争着往外跑,都攥着把蒲扇遮着头,四下里找。“有了凉风!有了凉风!凉风下来了!”大家都嚷着,几乎要跳起来。路旁的柳树忽然变成了天使似的,传达着上天的消息。“柳条儿动了!老天爷,多赏点凉风吧!”
还是热,心里可镇定多了。凉风,即使是一点点,也给了人们许多希望。几阵凉风过去,阳光不那么强了,一阵亮,一阵稍暗,仿佛有片飞沙在上面浮动似的。风忽然大起来,那半天没动的柳条像猛地得到什么可喜的事,飘洒地摇摆,枝条都像长出一截儿来。一阵风过去,天暗起来,灰尘全飞到半空。尘土落下一些,北面的天边出现了墨似的乌云。祥子身上没了汗,向北边看了一眼,把车停住,上了雨布,他晓得夏天的雨是说来就来,不容工夫的。
刚上好了雨布,又是一阵风,墨云滚似地遮黑了半边天。地上的热气跟凉风搀合起来,夹杂着腥臊的干土,似凉又热;南边的半个天响晴白日,北边的半个天乌云如墨,仿佛有什么大难来临,一切都惊慌失措。车夫急着上雨布,铺户忙着收幌子,小贩们慌手忙脚地收拾摊子,行路的加紧往前奔。又一阵风。风过去,街上的幌子,小摊,行人,仿佛都被风卷走了,全不见了,只剩下柳枝随着风狂舞。
云还没铺满天,地上已经很黑,极亮极热的晴午忽然变成了黑夜似的。风带着雨星,像在地上寻找什么似的,东一头西一头地乱撞。北边远处一个红闪,像把黑云掀开一块,露出一大片血似的。风小了,可是利飕有劲,使人颤抖。一阵这样的风过去,一切都不知怎么好似的,连柳树都惊疑不定地等着点什么。又一个闪,正在头上,白亮亮的雨点紧跟
着落下来,极硬的,砸起许多尘土,土里微带着雨气。几个大雨点砸在祥子的背上,他哆嗦了两下。雨点停了,黑云铺满了天。又一阵风,比以前的更厉害,柳枝横着飞,尘土往四下里走,雨道往下落;风,土,雨,混在一起,联成一片,横着竖着都灰茫茫冷飕飕,一切的东西都裹在里面,辨不清哪是树,哪是地,哪是云,四面八方全乱,全响,全迷糊。风过去了,只剩下直的雨道,扯天扯底地垂落,看不清一条条的,只是那么一片,一阵,地上射起无数的箭头,房屋上落下万千条瀑布。几分钟,天地已经分不开,空中的水往下倒,地上的水到处流,成了灰暗昏黄的,有时又白亮亮的,一个水世界。
祥子的衣服早已湿透,全身没有一点干松的地方;隔着草帽,他的头发已经全湿。地上的水过了脚面,湿裤子裹住他的腿,上面的雨直砸着他的头和背,横扫着他的脸。他不能抬头,不能睁眼,不能呼吸,不能迈步。他像要立定在水里,不知道哪是路,不晓得前后
左右都有什么,只觉得透骨凉的水往身上各处浇。他什么也不知道了,只茫茫地觉得心有点热气,耳边有一片雨声。他要把车放下,但是不知放在哪里好。想跑,水裹住他的腿。他就那么半死半活地,低着头一步一步地往前拽。坐车的仿佛死在了车上,一声不出地任凭车夫在水里挣命。
雨小了些,祥子微微直了直脊背,吐出一口气:“先生,避避再走吧!”
“快走!你把我扔在这儿算怎么回事?”坐车的跺着脚喊。
祥子真想硬把车放下,去找个地方避一避。可是,看看浑身上下都流水,他知道一站住就会哆嗦成一团。他咬上了牙,蹚着水,不管高低深浅地跑起来。刚跑出不远,天黑了一阵,紧跟着一亮,雨又迷住他的眼。
拉到了,坐车的连一个铜板也没多给。祥子没说什么,他已经顾不过命来。
雨住一会儿,又下一阵儿。
2、简析
《在烈日和暴雨下》是选自老舍的作品《骆驼祥子》中的第十八章。《在烈日和暴雨下》通过叙述一个旧北京的人力车夫祥子的生活,真实而深刻地反映了在帝国主义和军阀统治下,劳动人民的悲惨遭遇,表达了作者对挣扎在旧社会最底层的劳动人民的深切同情,和对人吃人的制度的强烈抗议。
祥子本来生活在农村,18岁的时候,不幸失去了父母和几亩薄田,便跑到北平城里来做工了。生活迫使他当了人力车夫,他既年轻又有力气,不吸烟,不赌钱,咬牙苦干了3年,终于凑足了100块钱,买了一辆新车。这使他几乎激动得哭出来。自从有了这辆车,他的生活过得越来越起劲。他幻想着照这样下去,干上两年,就又可以买辆车,一辆,两辆……他也可以开车厂子了。祥子每天放胆地跑,对于什么时候出车也不大考虑,兵荒马乱的时候,他照样出去拉车。有一天,为了多赚一点儿钱,他冒险把车拉到清华,途中连车带人被十来个兵捉了去。这些日子,他随着兵们跑。每天得扛着或推着兵们的东西,还得去挑水烧火喂牲口,汗从头上一直流到脚后跟,他恨透了那些乱兵。他自食其力的理想第一次破灭了。 一天夜里,远处响起了炮声,军营一遍混乱,祥子趁势混出了军营,并且顺手牵走了部队丢下的3匹骆驼。
天亮时,他来到一个村子,仅以35元大洋就把3匹骆驼卖给了一个老头儿。
一次,祥子突然病倒了,在一家小店里躺了3天,在说梦话或胡话时道出了他与3匹骆驼的关系,从此,他得了“骆驼祥子”的绰号。祥子病好以后,刻不容缓地想去打扮打扮。他剃了头,换了衣服鞋子,吃了一顿饱饭,便进城向原来租车的人和车厂刘四爷家走去。刘四爷女儿虎妞热情款待。祥子把30元钱交给刘四爷保管,希望攒满后再买车。
祥子没有轻易忘记自己的车被抢的事。一想起这事,他心中就觉得发怵。他恨不得马上就能买上一辆新车。为此,他更加拼命地挣钱,甚至不惜去抢别人的生意。祥子在杨先生家拉包月,受了气,只待了四天就离开了杨家。
心事忡忡的祥子回到车厂已经是晚上11点多。刘四爷离开家走亲戚去了。涂脂抹粉,带着几分媚态的虎妞看见祥子,忙招呼他到自己的屋里去。桌上摆着酒菜。虎妞热情地劝祥子喝酒。三盅酒下肚,迷迷糊糊的祥子突然觉得这时的虎妞真漂亮,不知怎地,便和她睡在一起了。醒后的祥子感到疑惑、羞愧、难过,并且觉得有点危险。他决定离开人和车厂,跟刘四爷一刀两断。
在西安门,祥子碰到了老主顾曹先生,曹先生正需要一个车夫,祥子便高兴地来到曹家拉包月。曹先生和曹太太待人非常和气,祥子在这里觉得一切都是那么的亲切、温暖、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。他去买了一个闷葫芦罐,把挣下的钱一点儿一点儿往里放,准备将来第二次买车。
一天晚上,虎妞突然出现在祥子面前,指着自己的肚子说:“我有啦!”祥子听后惊呆了,脑子里乱哄哄的。虎妞临走时,把祥子存在刘四爷那里的30元钱还给他,要他腊月二十七——她父亲生日那天去给刘四爷拜寿,讨老头子喜欢,再设法让刘四爷招他为女婿。这天晚上,祥子翻来覆去睡不着觉,他觉得像掉进了陷阱,手脚全全被夹子夹住,没法儿跑。
祥子一次送曹先生去看电影。在茶馆里碰见了饿晕倒在地的老马和他的孙儿小马。老马是一个有自己车的车夫,他的悲惨遭遇给祥最大的希望蒙上了一层阴影。他隐约地感到即使自己买上车仍然没有好日子过。
祭灶那天晚上,铺户与人家开始祭灶,看光炮影之中夹杂着密密的小雪,热闹中带出点阴森的气象,街上的人都急于回家去祭神。大约9点,祥子拉着曹先生由西城回家,一个侦探骑自行车尾随他们。曹先生吩咐祥子把车拉到他好朋友左先生家,又叫祥子坐汽车回家把太太少爷送出来。祥子刚到曹宅要按门铃时,便被那侦探抓住。原来这侦探姓孙,是当初抓祥子的乱兵排长,他奉命跟踪得罪了教育当局的曹先生。孙侦探告诉祥子说,把你放了像放个屁,把你杀了像抹个臭虫,硬逼着祥子拿出闷葫芦罐,把他所有的钱都拿走了。祥子第二次买车的希望成了泡景,他带着哭音说:“我招谁惹谁了?!”
不久,曹先生一家离开了北平。第二天祥子只得回到人和车厂。虎妞看见祥子回来,非常高兴。刘四爷的生日很热闹,但他想到自己没有儿子,心里不痛快。加上收的寿礼不多,他指桑骂槐,把不满倾泻在祥子和虎妞身上。他不愿把女儿嫁给一个臭拉车的。更害怕祥子以女婿的身份继承他的产业。要祥子滚蛋。虎妞并不买父亲的账,撕破了脸公开了自己和祥子的关系,并说决心跟祥子走。
和父亲大闹了一场后的虎妞,和祥子在毛家湾一个大杂院里租房子成了亲。婚后,祥子才明白,虎妞并没有真怀孕。祥子感到受了骗,十分讨厌虑妞。虎妞打算把自己的400多元体已钱用完以后,再向父亲屈服,承受老头子的产业。祥子认为这样做不体面,说什么也不干,坚决要出去拉车。虎妞拗不过他,只得同意。
正月十七那天,祥子又开始拉车,凭的是拉“整天儿”。拉过几个较长的买卖,他觉出点以前未曾有过的毛病,腿肚子直发紧,胯骨轴儿发酸,汗拍嗒拍嗒的从鼻尖上、脸上一个劲儿往下滴嗒,接钱的时候,手都哆嗦得要拿不住东西似的。他本想收车不拉了,可是简直没有回家的勇气。他感到家里的不是个老婆,而是个吸人血的妖精。
如今的“人和车厂”已变为“仁和车厂”。刘四爷把一部分车卖出去,剩下的全倒给了西城有名的一家车主,自己带着钱享福去了。虎妞听到这消息后,非常失望,她看清了自己的将来只能作一辈子车夫的老婆,大哭一场后,给祥子100元钱,买下了同院二强子的一辆车。
不久,虎妞真的怀孕了。祥子拼命拉车、干活儿。祥子病倒了。这场大病不仅使他的体力消耗过大,而且虎妞手中的钱也用完了。为了生活,祥子硬撑着去拉车。虎妞的产期到了,由于她年岁大、不爱活动、爱吃零食,胎儿过大,难产死去。为了给虎妞办丧事,祥子逼迫卖掉了车,这样,他到城里来几年的努力全部落了空。
祥子要搬出大院了。邻居二强子的女儿小福子来看他,表示愿意跟他一起过日子。祥子从内心喜欢这个为了养活弟弟而被迫卖淫的女人,但又苦于无力养活她们全家。看着眼已哭肿的小福子,祥子狠心地说:“等着吧!等我混好了,我一定来娶你。”祥子又在雍和宫附近的夏家拉上了包月。年轻的夏太太引诱祥子,使祥子染上了淋病。
病过之后,祥子几乎变成了另外一个人。身量还是那么高,可是那股正气没有了,他不再要强了。刮风下雨他不出车,身上有点酸痛,一歇就是两三天。染上了抽烟、喝酒、打架的陋习。对车座儿,他绝不客气,讲到哪里拉到哪里,一步也不多走。在巡警眼中,祥子是头等的“刺儿头”。
冬天的一个黄昏,祥子在鼓楼前街拉着一位客人向京城跑。后来才发现这人原来是刘四爷。他把刘四爷赶下了车,感到出了一口恶气。
祥子没有办法,又找到曹先生家里,把自己的一切告诉了曹先生,要曹先生给他拿主意。曹先生要祥子回他这儿拉包月,答应让小福子来曹家帮忙,还同意让出一间房子给他们住,祥子心里充满了一线希望和光明。祥子带着这个好消息去找小福子,可福子两月前因不堪娼妓的非人生活上吊死了。
回到车厂,祥子昏睡了两天。他没有回到曹先生那里去。他不再想什么,不再希望什么。将就着活下去就是一切,他什么也无需再想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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