受访人:曹燕
年龄:39岁
有时想,如果我把39年来经历过的不下10次外科手术(包括剖宫产手术),所体验到的生理和心理的感受,讲给女儿或他人听,女儿会从中得到什么?世人除了感叹你真是不幸,还会不会有所得?我真的是没有把握保证让人得到的是一些积极的东西,所以我至今没有对女儿说起过。
女儿偶尔也会问我:妈妈,我是怎么来的?我会指指肚子说,像小虫子一样从这里爬出去的。女儿对这样的回答似乎是满意的。也许终有一天她不满足了,她要求跟你一同去体验属于你们俩个人的更细微的感受,那可能是在她即将要做母亲的时候。
因为我就这样。在整个漫长的怀孕过程中,特别想在一个早晨阳光很好的时候,我和妈手拉着手散步,妈慢悠悠地、声柔柔地跟我讲那一天的惊心动魄。可我终归是没有这个福气享受那个阳光很好的早晨。因为我在6岁时就死了亲妈,妈没有耐心等到我长大,做母亲。
今天是我女儿13岁生日。我真的特高兴有人愿与我分享这个日子。他爸说,孩子的生日是母亲的难日,应该让她知道该为你做点什么。我说她还没长大到能理解“难日”的时候,我们需要耐心等待。
“难日”对我这样一个下肢残疾,靠双拐行动的人可能不仅是困难。困难也不止是生的这一天,而是整个怀孕过程的每一天。比如说我那个胃,到怀孕后期它跟下面的孩子挤来挤去,我一米四的小个儿,真是没地儿放它。它要吃要喝,闹得我特矛盾。不吃罢,孩子需要它的营养,吃罢,真怕没孩子呆得地方了。把孩子挤得胳膊腿长不好怎么办?因为我吃时,明显觉得胃往下走孩子往上顶,这时,我就跟被馒头噎着似的,卡在那里喘气都难。
我怀孕5个月时,有一次在上学的路上,跌了个大跟头,头朝下扎了下去,我当时心一下子揪起来,天哪,别把孩子跌坏了,敢紧爬起来摸胎动,她还动,我愣着站了半天。从这一摔便不可收拾,隔三差五摔,我就找了一块小木板,跌一个划一刀,总共划了28刀。老跌跟头是因为我头重脚轻,我个小重量都集中上部,加上我两腿不像正常人。我后来也跌皮实了,跌的一刹那,就特别本能地用手先撑地,这样减轻腹部落地的重量,然后我像个球一样抱住肚子。每次我都夸奖她一句:嘿!你还真像你妈一样结实。
我提前一个月住进了复兴医院。
对我来,住院真好比是到一位老朋友家窜趟门儿一样自然和亲切。我从6个月得小儿麻痹,做梦都想不靠拐自己站着走路。唉,要说那一次又一次住院的经历几天几夜也说不完。
而这一次住院太不同了。我跟自己说,我不是为我自己的残疾,我是为迎接一个健康的新生命。因此我事前做了各种各样的准备。
由于下肢残疾压迫骨盆,我的骨盆原本就不正常,加上生产时双腿无法用力,我不能正常生产,剖宫产是惟一适合我的。现在的问题是,我必须在全麻和局麻中做选择。因为考虑到我以往多次大手术中使用麻醉药,可能产生了抗体,医生建议全麻。虽然全麻可能会对胎儿有一定的伤害。但我记得我几乎是对着和蔼的医生叫喊:不要,不要全麻,我宁可痛死,我也要孩子健康!
那个早晨,宫缩把我拉到了手术台上。麻醉师先是用针在我身上划了一下,然后往腰脊注射麻药。在我脑子里正幻想着一个胖胖的女孩模样时,我感觉到了身体上一阵冰凉,然后啊的一声,是我发出的尖叫,天哪,台风来了!台风一般的疼痛从外向里一浪一浪撞击我内部的大门。我的内部被打开了。我现在回忆那种疼痛,是经历了三种深浅不同的过程的。开始是像台风的风声一样的信号,之后是各样疼感的汇集,然后你自己才有意识的反映,就好像你被电击了突然清醒过后意识到这就是痛,但这时你已经能给自己下命令了:不许叫!或者你暗暗下决心:战胜它!
大夫有点手忙脚乱,听到他说:她血压没了。又听到说:出来了!是女孩!这声音我听得太真切,一下子把我从漫天漫地的痛里打捞出来,我不顾一切地扭头去听,孩子怎么不哭?大夫把她脚丫子倒着一提溜,拍屁股,哇的一声,那一瞬间,跟打了止痛针麻醉了一样。我不痛了,没知觉了……
大夫说我是痛得昏迷了一阵儿。我庆幸女儿出生的那一刻我头脑是清晰的。我清醒着迎接了她的出生。有一天,我可以肯定地对女儿说,我为她的健康尽了最大的能力了。女儿会不会理解呢?医疗技术发展到她们那一代,人怎么会不顾一切地选择疼痛?有必要吗?我想不清楚。
其实,后来经历的又一次事故和由此带来的6次大手术使我明白,选择疼痛的生育经历,它不仅是给了我一个健康的孩子,也教会我怎样面对和战胜自己内心最脆弱情感的能力。它好像是给我输了一次生命的血,使我对药物、尤其是麻醉止痛类药物不再过度依赖,我自己能够支撑住自己。
那是女儿满6个月的一天早晨,我在马路中央被迎面的小车撞飞出去。车祸的结果是:腿关节在关节槽里转了一圈,脚后跟和脚尖彻底换了方向。双腿粉碎性骨折。残上加残,再也不可能靠双拐走路了!这个事实开始真把我打蒙了。
是女儿健康的小胳膊腿使我迈过心理这道坎。接下来是一年一次共6次补骨头手术。开始骨头里钉8根钉子,上一块钢板。第二年,女儿住院给她倒尿,因地下有水,我柱着拐杖,跌得腿里钢板扭了,取钉子取钢板。这次手术还把骨头接歪,敲开又补上。这当中不得不把膝关节和胯摘掉了。那是最难熬的40多天。只要脚踩着地,脸上的汗就痛得一串串往下流。真是应了那句话:有了这碗酒(生育的疼痛)垫底儿,什么酒都能喝下来!
我后来算过,这辈子吃的止痛片、打的杜冷丁,最多的时候都是在生孩子前的几次接骨手术中;后来,手术越做越大,反而用的量越来越小了。我想,我已经具备了向身体生理极限挑战的素质。
采访随笔:
很难想像疼痛是一个礼物。
曹燕的特殊经历,使她对疼痛的认识超出了一般人。新近我还读到一本美国医生保罗·布兰德写的名为《疼痛》的书,也谈到疼痛是上帝给人的礼物。它的副标题特别一针见血:“——无人想要的礼物”,从这也看到了现代人的弱处——逃避疼痛。
女性的分娩从来就是与疼痛相伴的,而今技术已大张旗鼓地、慈爱地让女性在无痛、无感中经历新生命的诞生。女人究竟是该欢欣?还是该忧虑?
当然不是笼统地说技术的进步关爱在女性身上是错,而是担忧技术的滥用。比如,这几年国内剖腹产手术的不断攀升。再比如,会阴侧切问题。国内现在会阴侧切率几乎是百分之百,而在发达国家,如瑞典高不过百分之十。老妇产科大夫说,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,我们原是有很好的传统的,产妇生产时,产道用植物油扩张,尤其对初产,会阴保护被重视。
希望我的女性朋友,能够向曹燕那样,少受环境的左右,做自己身体的主人,辩证地看待疼痛,从而真正享受生命的快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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